我的外甥,不是闰土
外甥是今年的高考生,他走进考场时,我正在远离故乡几千里之外的海岛上。
最后一科考完,外甥走出考场后在电话里哽咽的说:“大姨,谢谢你……这十二年挺不容易……”我当然明白他的谢意,我懂得他不容易后面想要表述的话题。我也当然不会给他机会说下去——有时候,成年人都在有意无意中利用特权,利用身份掩盖些什么。比如,泛滥的情绪,又比如,自身的过错,等等。尽管我早已认识到了这些,但我在孩子们的面前属于死不改悔之徒。
我有一个侄子一个外甥女,最小的外甥是我唯一目睹着出生,也是从胎衣里出来,就被母亲抱在怀里长大的孩子。
外甥的妈,是我最小的妹妹。妹妹都三十几岁了,才生下他。所以,妹妹带他格外累。除了年龄偏大,还有她总是想给儿子一个优渥生活带来的压力。外甥小时候,母亲还住在平房里。平房的冬天烧炉子,下半夜一住火屋里就冷得直打冷颤。但是,妹妹要工作,外甥就基本住在母亲的平房里。一天天长大的外甥不吃蘑菇,妹妹总是不无心疼的说,小时候吃蘑菇馅饺子吃伤了。外甥特别喜欢吃海鲜,只要是我请客,他就会毫无客气地点虾点螃蟹。他除了吃海鲜从不和我客气外,他还以我为骄傲。他经常和他同学说,我大姨是作家,写了什么什么作品。他也会气囊囊地和我说,同学都不信我的话,他们都不相信你是作家……外甥还特别喜欢喝饮料,喝那种加了很多甜蜜素的冰水。为了一根冰棍,妹妹翻遍了所有的衣兜。妹妹喜欢首饰,但是为了儿子,她不惜把首饰当掉……可外甥的二姨却说:还想咋样呢?还不是在想吃啥就吃啥,想穿啥就穿啥,想要啥就有啥的日子里长大了。
二姨说得也是。
小时候,母亲经常带外甥来看我。偶尔,我也会回去看他们。只要一见到外甥,我就想起《故乡》里的闰土。外甥还喜欢抱着母亲的大腿纠缠,我又想起成年后闰土身后的那个叫水生的孩子。说起来,外甥与月亮地儿下的那个项带银圈,手捏一柄钢叉,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的闰土几乎没有什么相近之处。但是为什么,我一见到外甥就想起少年的闰土,和那个叫水生的孩子呢?
然而,当外甥表述一件事儿时,他又像极了手拿一柄钢叉机灵而又勇敢的少年闰土。
于是,外甥成了我文学创作的原型。如果不把外甥书写出来,我就走不出闰土。又于是,我以《少年夏沐阳》为题,创作了短篇小说。但是,当我再次阅读小说时,主人公夏沐阳既是外甥,又不是外甥。既是闰土,又不是闰土。说到底,夏沐阳就是夏沐阳。
外甥还很小时,母亲就对我说,“武艺航像你一样爱学习,将来一定能学习好。”外甥还不认字,就拿着一本书问我,大姨,你这书里写我了吧?我摇头。他不相信地指着书页中“孩子”两个字,笃定地说,你就是写我了,你看这里不是写着“孩子”吗。我只好点头。果然,被母亲言中,外甥上学后,几乎都是班级里的前几名。外甥爱学习,就连做游戏都与学习相关。一块小黑板挂在母亲的衣柜上,他一会儿当老师在黑板上写着什么?一会儿再跑到黑板的对面做学生。我骂他,说他连玩都不会。
外甥在玩上的确没有灵性,但他的语言很发达,记忆也超好。
大概是五六岁时,母亲带他回辽阳老家,正好我也因公干出差。他非要和我住宾馆,被他缠不过,我只好带他到宾馆。第二次再走,他就记住了这条路以及路上的建筑和标识。那次,母亲和外甥第一次坐飞机。他最喜欢听我给他读书和讲书,偶尔,我也会给他买书。说起来,我喜欢爱学习的孩子。外甥的作文写得不错,可我却不喜欢。每次他让我看作文时,都会骂他。后来,我就不骂了,我想,他的作文可能是应试的模式吧。
我很自私地盼着外甥快些长大,快些读大学。说起来,就是想让妹妹减轻负担,也歇一歇。我太知道一个初中生,一个高中生的花费了。且不说各种补课费用,就是那些练习册也是一笔不小的负担。他读初中时,我和妹妹给他买过练习册,一本练习册三十几元钱,折后也要28元,外甥一个星期做一本,有时候三天就做一本练习册。为此,我很感慨也有些忧伤。可我说不清楚,究竟是为一本练习册的价格感慨?还是为二十几元钱买来的练习册很快就成为一堆废纸而忧伤呢。我真的说不清楚,或许也不想说清楚。
有时候,忧伤是对生活的无奈。
岁月是公平的,岁月赋予所有人都是平等的。至于感受到多少阳光,感受到多少风雨,全凭个人的感悟。我在岁月中一点点老去,外甥在岁月中一天天地长大,他终于迎来了人生第一次大考。考完后,他说啥都不估分,他说没考好。在与妹妹通话时,我又强硬地说出了想法:无论怎样都不重读,如果分数够,就读一所好的学校,好的专业。如果分数不够,就选个一般的学校,读一个好的专业。然后再考研……查成绩的那晚,我也刚从海岛回来。那晚我特别累再加上头痛,午夜时分,电话的震动声惊醒了浅睡的我,我看了一眼闪烁的电话,心想,虽然没考好,分数也不会太差。
我盯着电话,悠然地睡了。
虽然成绩与我心里的要求有些许的落差,但我这次没有骂他,因为他一直都是努力学习的孩子。昨天,他电话里与我探讨关于去哪个城市读大学的问题,我依然还是那个“死不改悔”之徒。当他说,我爸希望我去北京读书,可我不想去北京。实在不行我先到想去的那所大学所在的地方看看,我立即打断并阻止他说,有啥可看的?我不是都和你说了两所大学的地域情况,以及所在城市的优劣了吗。再说,你不可能只读本科,一定读研,否则没有出路……挂断电话后,我想,难到我把我未曾实现的理想,和我儿子没有达到我的希望都附加到外甥的身上了吗?外甥就是外甥,他不是闰土,也不是闰土的儿子水生,更不是夏沐阳。他既不需要实现我的理想,也不需要承担我对我儿子的希望。
毕竟,他有他自己的人生。
写下这篇短文时,我又记起鲁迅先生《故乡》里的一段话,“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。我的故乡好得多了。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,说出他的佳处来,却又没有影像,没有言辞了。”
我想,我此刻的心境与先生不谋而合了吧。
